聊斋志异之六十《席方平》

东安人席方平，其父席廉品性憨厚善良，少言少语。同乡中有一个姓羊的富人一直看席廉不顺眼，经常找茬儿，所以二人结下了矛盾。后来，羊某死去，没过几年，席方平的父亲也患重病卧床不起，眼看就要断气了。临死前，席廉对他说：“羊某先到了阴间，他已经贿赂好那里的官吏，嘱咐他们要严加拷打我。”刚说完，只见席廉的身上突然红肿起来。不久，他便痛苦呼喊着死去了。父亲过世，席方平伤心欲绝，不思茶饭。他心想：“父亲老实少言，不善与人争辩，现在到了阴间，也会被一些强鬼欺侮。我要到阴间去，替父亲伸冤。”从此，席方平不再说话，整个人变得神情恍惚，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每天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好像傻子一样。这是因为他的“魂魄”已经脱离了身体。

灵魂出窍后，席方平感觉到已经到了阴曹地府。第一次到阴间，他站在一片荒野里，也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只要看到路上有行人，便打听如何能到县城。他走了许久，终于进了县城。他又四处打探，终于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被关进了大牢。席方平恳求看守大牢的官差，并给他们一些钱物，这才有机会能进到牢里看望父亲。席廉狼狈不堪地睡在脏兮兮的牢房里，听见席方平叫喊“父亲”，睁开眼睛看到儿子，又悲又喜。他泪流满面地说：“这里的差役都接受了贿赂，他们天天拷打我，我的两条腿几乎被打断了！”席方平十分愤怒，冲着牢里的差役大骂道：“我父亲如果有罪，自然有王法，岂能由你们这些鬼怪来掌控？”说完，席方平义愤填膺地走出大牢，立刻找来纸笔写状子，待县官出来办公时，席方平便大喊冤枉，呈上状子，状告羊某。此时，羊某见席方平告状喊冤，既心虚，又害怕，便买通了里里外外，才敢站出来与席方平对质。席方平没想到县官也已经被羊某收买，县官随便找个借口说席方平的状纸没有根据，无法审判，还认为席方平完全没道理，扰乱公堂，便这样打发了他。席方平见县官与羊某同流合污，心中的怨愤再也没有地方申诉，他垂头丧气地在阴间走了一百多里路，不知不觉来到了郡里。他想县官贪赃枉法，那我就把县官和羊某都告了。于是，他把县官徇私舞弊的情况告诉了郡司。让席方平没想到的是，郡司竟然把这个案子推迟了半个月才开始审理。而期间，郡司也以席方平证据不足为由，严加拷打了他。随后，才批示县官重新审理此案。席方平到了县里，又一次受尽各种刑罚，冤屈依旧不能申辩。县官害怕他再控告，便派差役押送他回到住处，就此了结此事，不再追究。但是席方平并没有死心，差役刚把他押送到门口，他不肯进屋，径直跑到了阎王府，状告郡司和县官残酷贪婪。阎王知道此事后，马上派人逮捕了郡司和县官。他们二人私下里派遣亲信找席方平说情，并答应给他一千两银子，让他就此罢手。但是席方平并不理睬，执意要状告他们。他所住的旅店主人劝说席方平：“你太不识趣了，官府都来与你求和了，你却坚持不同意，现在听说他们每个人都给阎王送礼，恐怕对你不利啊。你不如与他们讲和了事吧。”席方平认为这些都是传言，并不可信，坚持要到阎王那里申辩。

到了升堂的时候，席方平满怀希望地走进公堂，没想到阎王满脸怒色，不分青红皂白，也容不得席方平分辩，就命令打他二十大板。席方平大声地问：“我犯了什么罪？”阎王假装没听见，令人继续打。席方平终于相信旅店主人所说的话了，愤恨地喊道：“我挨打是应该的，谁叫我没有钱呢！”阎王听到此话更加恼火，下令让小鬼把他放到火床上折磨他。两个小鬼拽着席方平，把他放到铁床上，床下烧着烈火，床面上的铁已经被烧得通红。小鬼脱掉席方平的衣服，用力按压他。席方平的肌肤遇到烧红的铁床，灼热难耐，痛苦不堪，骨肉已经被烧得焦黑，生不如死，可是在阴曹地府，已经没有死的概念了。

席方平大约被折磨了一个时辰，小鬼看他受的苦难差不多了，便把他扶起来，逼他穿上衣服。席方平刚才身子在火床上，幸亏双脚没有被烤伤，还可以走路。到了堂上，阎王问：“你还敢再告状吗？席方平回答：“我的大冤还没有申诉，我不会死心的。如果说不再告状，那是欺骗大王。我一定要继续告状！”阎王又问：“你告什么？”席方平说：“我亲身经历的事情，都要说出来。”阎王听了恼羞成怒，命令小鬼对他再次实施酷刑——用锯锯开他的身体。两个小鬼把席方平捆在木板上，正准备拿起大锯锯他。忽然听见阎王在堂上大喊：“席方平！”两个小鬼立即又把他押回堂上。阎王再问：“你还要告吗？”席方平回答：“一定要告！”阎王见他不识抬举，越发气愤，立刻命令小鬼把他拖下去迅速肢解身体。下去后，小鬼便用两块板子紧紧夹住席方平，捆在木头上。锯子刚下，席方平马上感到头被慢慢劈开，疼痛难忍，但他强忍痛苦并没有叫喊。锯他的小鬼见席方平如此强硬便说：“这个汉子真是硬骨头！”锯声继续隆隆嚓嚓地响，又一个小鬼说：“这个人这么孝顺，其实并没有犯什么罪，我们锯得稍稍偏一点，不要损害了他的心。”一会儿工夫，席方平的身体已经被锯成两段了。锯离开身体，两段身子一下分开落在地上。阎王命令小鬼把席方平的身子合起来，上堂听话。小鬼立即合拢他的身子，拉着要他走。席方平此时痛苦得根本无法移动，没动几下就摔倒在地。一个小鬼见他如此痛苦，便从腰里偷偷地拿出一条红丝绳交给他说：“这个送给你，用来奖励你的孝顺。”席方平接过红绳，捆住自己的两段身子，顿时痛苦减轻了许多，也可以正常移动了。席方平终于挪到了堂上，他跪在地上，等阎王发话。阎王又问：“你还告状吗？”席方平已深知这里没有公道，担心怕再受到酷刑，便说：“不告了。”阎王这才愁眉舒展，命令小鬼把送他回阳间。

小鬼送他出门，随便指点了回去的路，便转身离开。席方平心想阴间的黑暗比阳间还要厉害，只可惜没办法让天帝知道这一切，难道真的没有公理吗？他突然想起世上传说灌口二郎是一个专门伸张正义的好神仙，这个神仙聪明正直，如果能找到他，向他申诉定会管用，所以他决定继续留在阴间，打探关于这个神仙的事情。席方平看见两个小鬼已经走远，他便调转了方向，并没有按小鬼所指的方向行走。谁知，就在此时，两个小鬼竟然返回来，抓住席方平说：“阎王怀疑你不回家，果然如此。”小鬼把席方平带回了阎王府，席方平暗想这次肯定是在劫难逃了。但没想到，阎王一点没有生气，他对席方平说：“你的确是个孝子。你父亲的冤屈，我已经为他昭雪了。他现在已经投胎在富贵人家，你就不用再替他喊冤了。现在送你回阳间，给你一千两银子、再赐你百岁的长寿，这下满意了吧？”说完，阎王便在生死簿上写字盖印，还让席方平亲自过目。席方平感谢阎王之后离开了大堂。两个小鬼跟随他一起出来。路上，小鬼一边驱赶席方平快走，一边自言自语地骂道：“这个狡猾的东西！反反复复几次，还要害得我们陪他奔走受累！如果他再犯罪，一定把他扔进大磨子里，碾碎他！”席方平听后，瞪着眼厉声说：“我什么都不怕，现在我就要回去见阎王。阎王既然让我自己回阳间，为何让你们来送我？”说完转身往回跑，两个小鬼知道说错了话，又引起席方平的怨气，于是好言好语地劝他继续往前走。席方平故意难为他们，慢慢走几步，便停在路边休息。小鬼忍着怒气也不敢再说什么。大约走了半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小村庄，席方平看到有一户人家的房门半开着，小鬼带着他在门外一起坐下休息。席方平坐在门槛上，两个小鬼乘他没有防备，一下子将他推进门里。席方平还没有缓过神来，之后定睛一看，自己变成了刚刚出生的婴儿。席方平的灵魂悬在空中，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骗局，阎王让自己投胎，忘记从前的事情，想将此事不了了之。但是席方平越发觉得自己的冤屈巨大，他一定要继续申诉。于是身体已是婴儿的席方平不停地啼哭，不吃任何东西，过了三天婴儿就死去了。

席方平的魂魄四处飘荡，一直想着要找到灌口二郎。大约飘荡了几十里路，他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个华丽的仪仗车队，黄色的旗子随风飘扬。席方平本来想躲到路边避开队伍，没想到无心能犯了他们，随即被领队的士兵抓了起来，绑在马车前面。席方平仰头看见车中少年形象伟岸，相貌堂堂。他心想这位少年肯定是位大官，或许能为自己伸冤，于是哭诉自己的冤情。少年听到有人伸冤，便问手下是何人，并令手下给他松绑，然后认真听席方平讲述自己的冤情。之后，少年便命席方平和队伍一起前行。

走了没多远，队伍停留在一个地方，席方平见几十位身穿官服的人列队欢迎，官员一一向少年叩拜。少年的手下指着席方平对一位官员说：“他是下界的人，有很大的冤屈，应当立刻审判。”席方平低声问旁边的随从少年是什么人，随从告诉他少年是天帝的皇子九王，他身边的手下就是灌口二郎。席方平此刻激动不已，心想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找到了灌口二郎。他抬眼仔细地看了看二郎，只见他身材异常魁梧，满面胡须，和人们传说的长相并不相似。

九王把二郎叫到身前，和他低语几句便离开了。随后，二郎带着席方平进了一个官府，席方平看见父亲、羊某以及县官都在里面，不一会儿，阎王和郡司也被押了进来。二郎让席方平与阎王、郡司、县官和羊某当堂对质，席方平说的句句属实，阎王几个人吓得浑身哆哆嗦嗦，好像被猫吓着的老鼠一样，不敢抗辩。对质过后，二郎写下判决书，内容大致如下：阎王受天帝恩典来掌管阴间事务，本该秉公执法，廉洁自律，但是你却徇私舞弊，当扔入热锅中受煎熬之苦；郡司、县官本是底层官员，但也享受天帝俸禄，应当为百姓请命，但是你们鱼肉乡里，不恪尽职守，应当砍断四肢，受肌肤之苦；羊某为富不仁，陷害好人，贿赂官员，应当挖去心脏，你的家产都归席方平家所有。随后，二郎令人把几个罪人拉下去，即刻实施了刑法。

二郎办完案子，转身对席方平的父亲席廉说：“你生性懦弱善良，不过考虑到你的儿子非常孝顺，所以决定再赐你三十年的阳寿。”之后，二郎便派人将席廉父子二人送回阳间。临走前，席方平手抄了一份判词。父子二人手拿判词，在回去的路上边走边读，心中十分开心。

席方平终于回到了人世，恢复了正常状态。他赶忙让家人打开父亲的棺材，见父亲身体冰冷地躺在里面。一天之后，席廉的身体开始有了温度，慢慢地苏醒过来了。父子在人间再次相见，喜极而泣，相拥在一起。接着，两人开始找寻从阴间带回来的那份判词，想向家人讲述阴间发生的事情，但是怎么都找不到了。

从此以后，席方平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仅仅三年时间，便有良田百顷。而本是望族的羊某的后代日益败落，其后人经常在梦中听到有人说：“你们的家产都是席家的。”起初，羊某的后人并不相信，但后来羊家的田地颗粒无收，越来越贫困，最后只好把全部家产都卖给了席家。而这一切正好应验了灌口二郎的话。席方平依旧非常孝顺自己的父亲，并辛勤劳作，并没有因为家里有了财富而挥霍浪费。席方平的父亲身体硬朗，一直活到了九十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