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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曹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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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雪中——曹长卿 白衣僧人抹了抹嘴,问道:“你这落魄西楚士子,还念想着找到那位身负气运的小公主,复国?” 曹官子神情落寞道: “怎么不想,都说她与皇帝陛下一起殉国了,可

雪中——曹长卿

白衣僧人抹了抹嘴,问道:“你这落魄西楚士子,还念想着找到那位身负气运的小公主,复国?”

曹官子神情落寞道:

“怎么不想,都说她与皇帝陛下一起殉国了,可我始终不信小公主会死。

西楚龙气仍在,钦天监不敢承认而已。”

白衣僧人仰头喝了一口酒,

“曹长卿,你是为我的新历而来?

离阳王朝沿袭旧历,本是奉天承运,可吞并八国后,显然已经不合时宜,钦天监在忙这个,我这边倒断断续续,不太着急。你想着动些手脚?

给你那位亡国小公主保留一线复国生机?”

曹官子突然站起身,一揖到底,久久不肯直腰。

白衣僧人叹气道:“曹长卿,你当真不知道这是逆天篡命的勾当?龙虎山上任天师的下场,你不清楚?”

这位二十年间几乎一举问鼎江湖魁首、傲气不输任何人的曹官子仍是没有直腰。

白衣僧人犹豫了一下,沉声说道:

“不是我不帮,而是大势所趋,旧西楚根本无法成事,有老太师孙希济里应外合又能如何?

真当全天下人都是束手待毙的傻子吗?

徐骁顾剑棠没死,六大藩王没死,如今再加上张巨鹿,还有皇宫里那位,曹长卿啊曹长卿,圣贤只说力挽狂澜于即倒,可狂澜已过,大局已定,你又能做什么?

莫说是你,便是齐玄帧这等仙人都没用!”

曹官子直起身,怔怔无语,一脸凄凉。

千佛殿外,电闪雷鸣,很快便大雨磅礴。

白衣僧人低头望着曹官子代替徒弟所下的白子,决然不顾,哪里是曹官子滴水不漏的官子?一时间有些戚戚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这壶酒是好酒,我只能保证这位西楚小公主不死,其余的,爱莫能助,你如果再得寸进尺,我顶多下山去皇宫要一壶酒还你。”

曹官子再次作揖,洒然转身,走入大雨中。

这正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儒家豪气长存。

白衣僧人即便身在释门中,依然有些感伤。





徐凤年临近亭子,只看到那青衫儒士距凉亭二十步时,双袖交相一挥,似要掸去尘埃以示莫大尊崇,然后轰然下跪!这儒士凄然泪下。一字一字咬牙说出口。声音不大,却在徐凤年耳畔炸开。

“西楚罪臣曹长卿,参见公主殿下!”





徐凤年头皮发麻。

要来的终究是要来,可是西楚遗孤余孽无数,怎就偏偏碰上了眼前这一袭青衫?

曹长卿,亡国西楚史载寥寥,只知出身庶族,幼年身体孱弱,以棋艺名动京华,九岁奉召入内廷,西楚皇帝临时兴起考校生死这般宏大命题,不说稚童,恐怕花甲老人都未必能以棋说人生,曹长卿以“盘方规矩若义,棋圆活泼如智,动若骋材棋生,静如得意棋死”策对,皇帝御赐“曹家小得意”,将其家族破格拔擢入士品,因其家族位于龙鲤县,日后曹长卿又别号曹龙鲤。

十二岁与国师李密手谈三局,先手两局早早溃败,唯独最后一局酣战至两百手,愈战愈勇,让黄三甲说成是李密一死敌手难觅的西楚帝师称作可以称霸棋坛三十年的天纵奇才,少年时代神童曹长卿仍是射不穿札马非所便,候命于皇宫翰林院,并无官衔品秩,只是候命于天子宣召对弈,曹长卿得到帝师李密倾囊相授,才学冠绝翰林,青年时这位难开弓弩不擅骑马的曹家龙鲤开始掌教内侍省,但难逃内廷侍臣窠臼,帝师李密死后,得意弟子曹长卿便复尔归于寂寂无名,三十岁前都隐匿于重重宫闱之中不为人知,当时春秋诸国中以西楚士子最盛,惟楚有才!

曹长卿二十年浸淫棋道,在大内赢得了人生中第三个名号,曹头秀,取自木秀于林一说,足见曹长卿才学之大,幼年入京城,直到三十二岁才去南方边陲独掌一兵,抗拒蛮夷,常设奇谋,每战必以少胜多,再获曹北马称号,可惜西垒壁一战,西楚大势已去,大厦将倾,曹头秀独木难支,世人只知遁走江海,不知为何众人皆知弓马不熟刀剑不谙的曹长卿,摇身一变竟成了一力当百万的武道大宗师,以棋夺曹官子称誉,再以武学赢曹青衣的说法,二十年间,两次武评都稳居前三甲,风头无双,前十年被这一袭亡国青衣刺杀的离阳重臣不下二十人,每次独身翩然而至,再携人头而去,后十年曾三次入太安城,其中两次杀入皇宫,先后面对两朝天子,杀甲士数百,最近一次离现任皇帝只差五十步,若非有人猫韩貂寺护驾,说不定就要被曹青衣在千军丛中摘去那颗世上最尊贵的头颅,据传这位曹青衣曾面对皇帝笑言,天子一怒固然可以让春秋九国伏尸百万,我匹夫一怒,如何?

只要世间尚有青衣,便教你得了天下却不得安稳。

武夫至此,该是如何的气魄?

随着西楚亡国,曹得意曹龙鲤等名号都已不被熟知,只剩下曹官子与曹青衣两个,前者是武林弈林两林中俱是官子无敌的曹长卿,后者更是世上唯一将离阳皇帝头颅视作囊中物的狂儒,任意拣选出一个说道说道,都能让人神往不已。

而这位传言只穿素衣不好丝竹的西楚旧臣,此时就跪在亭前,跪在了那名亡国公主面前。

天地君亲师,家族早已与国一起覆灭,恩师李密更是早已逝世,如今除去万古长存的天地,还有谁值得曹长卿去一跪?

答案就在眼前。





而这位惊才绝艳的国士奇人,非但没有恼火于小公主的失态,一垂再垂的低头时,感受察觉到本名姜姒的姜泥由衷惧意,没有失望,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愤与自责。

士子风雅比江南道任何名流都要出彩的曹长卿始终没有起身,双膝跪地,双手撑地,旁人只看到他双鬓已有霜白,但这并未折损八斗风流曹官子的举世无双雅气风流,联想到他的坎坷一生,愈加平添了这位西楚股肱臣子的第一等名士风范。





曹家有子最得意,三十二岁领兵出京城,最后与帝王一弈,权倾宫廷的大太监亲自为棋脱靴,西楚皇叔亲自为对弈两人倒酒,遍数天下士子,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曹长卿缓缓抬头,泪眼望向那个记忆中当年只是活泼小女孩的公主。

他曾牵过她的小手。万重宫闱中,投子于枰,布阵列势,与君王指点江山,曹得意却不是求富贵,只是求一个君王身侧的佳人笑罢了!

年轻最为意气风发时,携琴而行,与她在花园一隅偶遇,夕阳衔山,她哼着乡音姗姗而来。棋诏亭中,她慢慢挽起的衣袖,轻轻落下的一枚枚乌鹭棋子,重重落在了他心头上。后来,她成了皇后。

他与帝王最后争胜于棋枰,她见陛下将败,以怀中红猫乱去繁复棋局,陛下出声喝斥,她只是娇憨一笑如当年,他只得低头不去看。

否则以曹得意的才学,轻松复盘有何难?

趁行移手巡收尽,数数看谁得最多?

盘上棋子最多有何益?

那一日,曹长卿洒然起身,独然离京,不曾想一去便再无相逢。

曹长卿记得她,自然记得她的女儿,那个与她一样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抬头看去。

真像她啊。

再低头时,曹长卿清冷嗓音再度响起,

“谁敢挡我。”





若是李淳罡还是当年剑道第一人的剑神,今日兴许还能挡下一往无前的曹官子。

可如今江湖,齐玄帧已是登仙而去,除了王仙芝一人,谁又敢说能胜过眼前神色落魄的中年文士?

世间谁能登顶武帝城?

唯有曹青衣。



高手过招,斗智斗勇斗力,更斗心,曹青衣一生跌宕,儒家本就擅养正气功夫,他亡国后以匹夫之身去抗衡天子之怒,手不沾兵器,身不覆护甲,一袭青衣三进三出皇宫,心智心胸都无疑比寻常武夫要坚韧和宽阔无数,官子无敌一说,毋庸置疑,王仙芝无敌于天下后,于东海建城,筑解兵楼,顶楼以下有六层,有六位武奴分别坐镇,应对天下挑战者,一般绝代高手都是胜过一人后便休息一些时日,等到精气神圆足才再战,即便不可一世如邓太阿,弹指间破敌,但仍是胜后退出解兵楼,半日一战,三日过后败去六人才到了楼顶,唯有曹长卿接连两日大战,一举登顶。



曹官子可以不在乎全天下人眼光,唯独不愿让太平公主记恨。



几里以外,曹长卿双手抓住鬓角下垂的灰白头发,眯眼望向天空,人生经得起几度聚散离合?

大凉龙雀剑尖猛然朝上,她御剑冲入云霄。

一人一剑凌驾于云海之上。

曹长卿抬头望去,却已经不见她身影,喃喃道:“巍巍巨观。”

旧西楚境内,不像春秋其余几国气运轰然倒塌散尽的一道接天云柱,在这一刻骤然凝聚方圆千里的气运。



一骑绝尘。

曹长卿站在原地。

这一次徐骁披将军甲而非穿凉王蟒袍,出现在了边境。

因此,曹长卿此刻是目送年轻北凉王离去。



陆地神仙就是世间所谓高高在上的天人,可曹长卿的儒圣,踏足时间不长,却已是骇人听闻地几入地仙巅峰境,离数百年前吕祖过天门而返身,恐怕只差一层半境界。

借了倾力两礼仅是一袖略微破败的曹长卿脸色平静。

广场上许多官都猛然记起此人西垒壁入圣时,朗朗乾坤下,他曾经对整座西楚所说的一句话。

“曹长卿

愿身死换翻天覆地,

愿身死换天地清宁。”

曹长卿已是如此近乎无敌,

可马上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凌厉剑意,刺骨冰冷。

御剑女子视线所及,那一条线上的官武将都下意识左右侧移躲开。

直到一人“浮出水面”。

北凉徐凤年。

那一年,西楚亡了国。

那一年,她两颊有梨涡。

那一年,他还不曾白头。



离阳皇帝踏出一步,朗声道:“朕希望有生之年,能跟曹先生能心平气地在这太安宫城内以棋会友。”

曹长卿洒然一笑,没有附言。







曹长卿一路走到了旧皇宫东北角的一座凉亭,落座后,已有白发的儒生就坐在那儿,不言不语。

曹长卿,出身龙鲤郡豪阀曹氏,是那一辈当之无愧的神童,师从于黄三甲之前智冠天下的国师李密,学棋十数年,最终在棋盘上胜过了李密,成为大楚首席棋待诏,曾经多次跟皇帝陛下在这座凉亭手谈,这位曹头秀更是让宫内第一等的权宦脱靴倒酒,他如何不是曹家乃至于大楚最得意的天纵之才?

曹长卿眼神温暖,望向亭外,亭子再往东北些,当年还年轻的自己,曾经见着一个哼着乡音小曲的女子,有着跟这座皇宫不符的跳脱性情,初入宫闱的她见着了他,见他像只木讷的呆头鹅,还朝他做了个鬼脸。

再之后,她成了妃子,成了皇后,曹长卿还是那个才高八斗却始终屈居于棋待诏的风流棋士,当年那些与皇帝一场场君臣融洽的棋局争胜,手力远逊曹家得意的君王总是眉头紧皱盯着棋盘,她盯着君王,而被李密称为从无胜负心故而立于不败之地的年轻棋待诏,则偶尔偷偷看几眼她,就足够。

低头落子时,总能看到她那不合王宫礼制的绣花鞋,普普通通,可他总是忘不掉,忘了这么多年,为何还是忘不掉?

曹长卿独坐凉亭,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一石天象我独占八斗的曹官子似乎光阴回退,睁眼后,不再是那个四过离阳皇宫如过廊的高手,不是什么把武夫极致匹夫之勇发挥到淋漓尽致的亡国狂儒,仅仅变成了那个年纪轻轻却意气风发的棋待诏,面露笑意,双指并拢作拈棋子状,在空荡荡的石桌上,提子落子如飞。

西楚有青衣,国士无双。





老人转头望向亲眼看着这位儒圣,怆然道:“长卿,大楚拖累你了。”

曹家龙鲤最得意,年少入宫之后,师从国师李密,更是头秀于大楚皇宫,之后十数年籍籍无名,始终做个君王侍臣的棋待诏,如同伶人。

大楚覆灭后,若不是这位曹官子,以一人力敌太安城,谁还能记得大楚仍有人在?!

曹长卿摇头道:“老太师,你当知我所求,知我无憾。”

老人双手撑在墙砖上。






孙希济突然压低声音,愤愤不平道:“那徐家小儿何德何能,配得上我们公主殿下!”

曹长卿眼神温柔,轻声说道:“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老太师仍是气不过,冷哼一声。

曹长卿有句话放在了心底。

徐凤年,若是我曹长卿有朝一日由儒转霸,一生之中两次跻身陆地神仙境界,仍是无法保护公主殿下,你可莫要让我失望!







西楚京城中,从白芦湖上赶回朝堂主持军政大事的曹长卿,来到大殿外视野开阔的白玉广场上,大官子的视线随着那抹剑光从东缓缓往西,叹息道:

“衍圣公,这一剑,原本应该是在太安城外等我的吧?”

曹长卿朗声道:“徐凤年!就请你替李淳罡、替王仙芝、替剑九黄,替所有已死在江湖的江湖人,教那些庙堂中人知道,何谓江湖!”











大楚皇宫。

曹长卿从百忙之中抽出身,走到那座自己常去的凉亭,瞧见了公主殿下独坐亭内,她膝上搁放着那只藏有大凉龙雀的紫檀剑匣,一串铜钱解下后,整齐放在剑匣上,她心不在焉一敲一敲,每次弹匣,一颗颗铜钱就竖立而起,又滚落躺平,周而复始。

姜泥察觉到棋待诏叔叔的到来,一抹剑匣,迅速收起铜钱。

曹长卿坐在石凳上,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说话,姜泥挤出一个笑脸,轻声道:“没关系。他是北凉王,我是大楚公主,我知道的。”

曹长卿黯然无语。

曹长卿缓缓闭上眼睛,仍是欲言又止。

姜泥攥紧铜钱,喃喃自语:“祸害遗千年。”

曹长卿睁开眼,感慨道:“如果再晚一些就好了。”

祥符二年,谷雨至,春已暮。







家家户户,朱砂书符禁蝎虫。

而在这个时候,有个绰号无用的和尚一叶下广陵,找到了身处西楚楼船的曹长卿,和尚在漂浮江面的苇叶上双手合十,抬头望向那袭青衣,说要请曹长卿放下一物拿起一物。

曹长卿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大楚,他曹长卿放不下。中原,他曹长卿拿不起。

本名刘松涛的烂陀山和尚,问道:“贫僧都可放下,你为何放不下?”

曹长卿笑了,“我放不下的,你又从未拿起,何谈放不放下?”

无用和尚低头默念一声佛号。

曹长卿抬头望向那座视线遥不可及的大楚国都。

说是放不下大楚。

放不下京城,放不下皇宫,放不下凉亭,放不下棋局。

其实不过是,放不下他与君王身侧笑吟吟观棋的她。

这一天,无用和尚战死于广陵江上。

这一日,海水倒灌广陵江。

儒圣曹长卿之霸道,朝野皆知。

徐凤年登山之时,骤然间,满山钟响。

一阵阵悠扬钟声中,徐凤年心生感应,在烂陀山半山腰驻足,远望东方,怔怔出神。

徐凤年缓缓闭上眼睛,轻轻低头合十。

愿北凉不悲凉。













姜姒示威地重新抓起毛笔,点了点,“要不是当这个皇帝,我就偷偷摸摸把那个姓宋的家伙揍成猪头。”

曹长卿忍俊不禁道:“学谁不好,那个北凉王在太安城拔掉了晋兰亭的胡子,害得那位礼部侍郎隔了大半个月才敢去衙门点卯。”

姜姒重重把笔搁在笔架上。 曹长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叹息道:“清凉山必须在大胜之后有个北凉王妃,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怪他。”

姜姒一拳轻轻敲在桌案上,怒目相向,然后皱了皱鼻子,冷哼道:“怪我咯?!”

曹长卿笑着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他算是明白了,那个宋茂林根本不算什么,北凉王娶妃才是咱们大楚皇帝生气的重点。所以他曹长卿这回其实给那个姓徐的小子殃及池鱼了。

曹长卿笑脸温柔。







男女在各自年轻的时候,

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没有谁不喜欢谁,真好。

世间男儿皆有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可是比起怕那亲见美人白头,更怕红颜薄命无白头。

曹长卿有些黯然,第一次质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自己已经错过了,为何如今让他们也错过?

皈依佛法的刘松涛以生死相劝,儒家衍圣公以情理相劝,甚至整座中原的硝烟四起,都没有劝服他大楚曹长卿“放下”。







曹长卿突然问道:“陛下,听说现在有人建言三策,上策是我西楚大军应该主力南下?不惜和燕敕王赵炳与虎谋皮,联手与离阳划江而治?中策是向西开拓疆土,下策才是与卢升象大军死战?”

姜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曹长卿冷笑道:“迂腐书生的纸上谈兵!”

姜姒抬起头,看着曹长卿,轻声问道:“棋待诏叔叔,当年我们一起去北莽,除了春秋遗民的南朝豪阀家主,最后见面的那个色迷迷老头,是不是就是如今的北莽东线主帅王遂?”

曹长卿点了点头。

姜姒犹豫了很久,终于沉声问道:“那么棋待诏叔叔是不是也暗中联系过顾剑棠?!”

曹长卿沉默不语,却笑了。

我大楚皇帝陛下,比起离阳新帝赵篆,绝不逊色。

姜姒低下头,咬着嘴唇道:“野心勃勃的燕敕王赵炳不是什么好人,可是王遂顾剑棠这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曹长卿站起身,走到窗口,缓缓道:

“文人治国,所以大楚有数百年盛世,成为中原正统。

但是时逢乱世,想要书生救国,何其艰辛。

这个道理,我大楚读书人想不通,我曹长卿也是个读书人,不能亲口去说这个道理。

但是不管如何,我能做到一件事,就是让离阳三任皇帝都明白,没了徐骁,你赵家一样书生救国而不得!”

曹长卿放低声音,“可我曹长卿真想要跟这个天下说的道理,仍然不是这个。”

许久过后,曹长卿转过身,望向她,笑道:“早年春秋动荡,有无数蛊惑人心的谶语歌谣流传世间,其中就有说你娘……也就是我们大楚皇后……所以棋待诏叔叔知道,你当时愿意离开北凉,是怕……”

姜姒撇过头,恶狠狠道:“不是的!”

御书房内寂静无声。

姜姒猛然现棋待诏叔叔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案那边,赶忙伸出双手遮掩那摞宣纸,涨红着脸道:“不许看不许看!”

曹长卿故意伸长脖子一探究竟,好奇问道:“似乎瞧着不像是王八蛋三个字嘛。”

姜姒脱口而出道:“当然不是,谁愿意写他是王八蛋!我骂都懒得骂!”

曹长卿笑着不说话。

一身龙袍的年轻女帝就那么坚持挡住曹长卿的视线。

曹长卿笑眯眯问道:“‘刺死你’,御书房内就棋待诏叔叔一个人,陛下,这让微臣如履薄冰啊。”

姜姒干脆弯腰趴在桌案宣纸上,抬起脑袋,“看错了看错了,棋待诏叔叔你眼神不好使了呀,以后少挑灯读书!”

曹长卿盖上茶杯,身体前倾,余下空闲的那只手揉了揉这个傻闺女的脑袋,

“棋待诏叔叔老了,不光眼神不好,记忆也不行喽,现在总算记起那句话,那个人在太安城的时候说了,大致意思就是说很快他就会亲自带着北凉铁骑来广陵道,接你回去,如果你不答应,那他就抢,把你塞麻袋里扛回去。离阳西楚天下什么的,他徐凤年才懒得管。”

她目瞪口呆,只是眨了眨眼眸。

曹长卿笑道:“这次没骗你,是真的,千真万确。”

她还是眨眼睛。

曹长卿好像喃喃自语,假装有些恼火,“不管我如何看待,既然在太安城和邓太阿两个打他一个,都没能打赢,那就明摆着是拦不住的嘛,我这个棋待诏叔叔又不是真的神仙,能怎么办?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姜姒笑着的时候就有两个酒窝,一个倾国,一个倾城。她下意识笑着回答道:“黄瓜凉拌,才好吃!”

曹长卿轻声道:

“先帝是个有道明君,却不是个好丈夫。

我曹长卿更不如,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孬种罢了。

但是北凉那个年轻人,比我们都要好。

陛下,到时候意思意思给一剑就行了,可千万别真的刺死他啊,会后悔伤心的。”

死心看似远比伤心更重,但其实伤心远不如死心轻松。

姜姒泫然欲泣。

如闻至亲长辈临终遗言。

曹长卿动作轻柔地放下茶杯。

放下了。





中原处处有守岁,西楚京城内更是爆竹声声辞旧岁,在一片欢庆气氛中,皇宫内一名身穿龙袍的年轻女子独自坐在御书房内,脚边有一只木炭分量很足的大火炉,从暮色烧到此时,正好炭火适宜,暖而不烫,这位凤仪天下的西楚女帝没有什么睡意,坐在一条小板凳上,身躯蜷缩,下巴抵在双手上。

手腕上系着一只小葫芦,其中有鸣声颤颤,轻灵悦耳。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草虫自是生死两匆匆,可是大楚皇宫很早就有一个传统,由内务府每年立秋捕捉蟋蟀蝈蝈等虫,豢养以热炕上的绣笼瓦盆,覆土浇水,产卵后等到入冬时才堪堪成虫,用在新年元旦的迎春筵席上,嘶鸣响亮,与爆竹声相得益彰。

姜姒此时手上的小葫芦内就装有几只长寿有方的小虫,张翅细鸣,不绝于耳。葫芦谐音福禄,古籍上很早便有“七月食瓜,八月断壶”的记载,在民间又有可以尽收天地间阴邪之气的说法,所以大楚皇宫内的历代皇后,都会在每年春天亲自种植下葫芦苗,每当盛夏葫芦棚子绿意葱葱,金秋摘下,由内务府或制成水瓢或是酒壶,再由皇帝赐予有功大臣。

姜姒抬起手臂,看着那只泛黄的小巧葫芦,不是想着大楚姜氏的传统,而是想起了当年那座山上的那块菜圃那片绿意,每天劳作后蹲在那儿,亲眼看着那份绿意越来越浓郁,那种满心欢喜,她从不曾与外人提起过,哪怕是棋待诏叔叔和羊皮裘老头儿,她也没有分享过这份快乐。

因为她自从记事起,哪怕是如今坐上了西楚皇帝的龙椅,她还是觉得这辈子其实只有那块小菜圃,才是真正属于她的,什么大楚江山,什么西垒壁战场,什么京城,她都很陌生,始终亲近不起来。

往武当山上搬书,后来给某人读书赚钱,再后来跟李淳罡练字练剑,最后穿上这身天底下最尊容华贵的衣服……

姜姒叹了口气,把小葫芦贴在耳边,听着里面的嘶鸣,怎么都听不出半点喜庆,她没来由有些惆怅。

看着这间点燃红烛不显阴沉的大屋子,虽说屋外就有宫女站着,但姜姒还是有些怕。她从小就胆子很小,这辈子只做过两件壮举,一件是拿匕首神符刺杀某人,第二件大概就是练剑了,至于当中原历史上的首位女皇帝,名垂千古,她其实没什么感触。家这个字眼,她思来想去,到头来很懊恼地发现,竟然在自己内心深处,是那间每到冬天就冰冷得让人牙齿打颤的破败屋子,最像个家。

那时候,每到除夕,都会有个年龄相仿的可恶家伙,跟在她最害怕的那个老人身后,大摇大摆去张贴春联,有一次那个少年还故意跑到她屋子,笑眯眯问她想不想在她房楹两侧也挂上春联,她当然嘴上说不想,但她知道却不愿意承认,她想啊。

满城爆竹声愈演愈烈,姜姒站起身来到窗口,知道马上就是新旧交替的时刻了。

突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姜姒笑着转身,不出所料是棋待诏叔叔,看着这位慈祥长辈,她就会心安几分。

曹长卿轻轻关门,门外的宫女对此视而不见,这位被誉为大楚最得意的男子,他在整个大楚百姓心中的地位,其实连现在的皇帝陛下都无法相提并论,对曹长卿这位帝师的敬佩,西楚从上到下,人人发自肺腑。

曹长卿蹲在火炉旁,伸手放在炭火上方取暖,照理说以这位儒圣的陆地神仙修为,早已寒暑不侵。

姜姒坐回小板凳,笑脸灿烂。

曹长卿犹豫片刻,还是说道:“马上就是新年新春,本该是报喜来的,但是有件事,想着还是先跟陛下说清楚,前不久刚刚得到消息,北凉那边很多大将会在这几天,在议事堂齐聚。”

年轻女帝懵懂疑惑道:“啊?他们这么早就去拜新年了?”

曹长卿哭笑不得,有些感伤道:“在我原先的预料中,他要出兵广陵道,北莽拦不住,因为不适宜仓促出兵南下,离阳更拦不住,因为两人出任靖安道经略使节度使,理亏在前。那么唯一能够拦阻的人物,就只剩下北凉内部,本以为有褚禄山袁左宗和陈锡亮徐北枳这两拨人帮着他说话,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看来我仍是低估了北凉的凝聚力,低估了北凉文武对北莽的求胜心。一旦如此,如果是去年以前,徐凤年还会执意出兵,最少也会孤身南下,但是现在……”

姜姒低下头,嗯了一声,轻声道:“没关系,我没想着他会来。”

曹长卿沉默许久,嗓音沙哑道:“陛下,有一点,一定要记住,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不能来。这件事,当真怪不得徐凤年。”

姜姒怔怔望着炉火,没有作声。

曹长卿苦笑道:“原本我是打算他们北凉何时出兵广陵道,我便何时北上。现在只好另作打算了。”

心不在焉的姜姒显然没有留心这位棋待诏叔叔是说“我”,而不是领军挥师北上。

曹长卿用钳子去拨弄炭火让炉子稍稍暖和些的时候,轻声道:“是我错了,当年不该以家国大义逼迫陛下回到这里的。”

姜姒摇了摇头。

曹长卿突然间破天荒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怒意,

“徐凤年不曾让北凉失望寒心,你们北凉,何至于此?!

与我曹长卿又有何异?!”

姜姒抬起头,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笑着摘下小葫芦,递给曹长卿,“棋待诏叔叔,你听。”

两鬓霜白的儒士,没有去接过那只小葫芦,双拳紧握,满脸痛苦地闭上眼睛。

窗外,新年刚至,大江南北,竟又是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

天上有雪纷纷落,落尽人间不成歌。





但是不久后的一天,离阳的祥符三年,西楚的神玺二年。

那时候,顾剑棠独自站在帐内,一宿沉默,最后只有自言自语一句话:曹长卿误我二十年。

而北莽边境上的王遂,独自痛饮,哈哈大笑:“解气解气!这才算我辈痴情种的真风流!”

那一日,太安城外。

有西楚曹长卿。

一人攻城。





而此时,正值北凉铁骑南下中原之际。

一位青衫儒士由南往北。

当年那位名动天下的大楚曹家最得意,不知何时就双鬓霜白了的风流读书人,走得云淡风轻。

当他在那天成为棋待诏之后,他从未如此如释重负。

山河破碎家国不在之后,这袭青衫四入离阳皇宫,只是这最后一次,他不入城不入宫。

一人兵临太安城而已。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西楚霸王曹长卿!



徐凤年喊来袁左宗,脸色复杂,轻声道:“袁二哥,西楚主力在谢西陲的主持下,她则御驾亲征,开始向西线突围。而曹长卿已经悄然动身,孤身北去太安城了。”

袁左宗愕然,问道:“曹长卿一人北上?”

徐凤年重重点头。

袁左宗叹息道:“这位公认擅长收官的大官子,怎么最后关头如此一塌糊涂?”

徐凤年低声道:“我只猜得出一个大概,曹长卿恐怕最后选择背弃了很多人,也许其中有在忍辱负重的北莽南朝豪阀,有突兀复出的王遂,甚至有在庙堂和两辽隐忍多年的顾剑棠。为了复国,励精图治奔走南北二十年,曹长卿竟然都能放下……”

徐凤年没有继续说下去。

袁左宗毕竟是接触过很多深重内幕的局中人,问道:“难道义父早年所说的那个西楚传闻,是真的?”

徐凤年突然笑了,“都说读书人最是负心人,还好有个曹长卿,告诉了天下人,读书种子也可以最是痴情种。”





双鬓已经霜白却有一股独到风流的儒士笑着摇头道:“有件事,委实拖不得。”

说完之后,儒士就走出书铺子,沿着那条小街向镇外走去。

他这一路北上,刻意收敛气息,所以走得并不快,是因为有一些举风镇书铺这样的故人朋友要见,怕他们在自己死后万一被殃及池鱼。

世事怕如果,世人怕万一。

所以他的那个“如果”,注定此间世人已经无人可知了。

如果在他的官子阶段,西楚复国由他亲自领军挥师北上,同时顾剑棠的离阳两辽边军南下太安城,而王遂抗拒北莽马蹄的趁机南下,徐凤年的三十万北凉铁骑因为某个姜姓女子,选择按兵不动。

且有陈芝豹领蜀军坐镇广陵道,只需牵扯吴重轩和许拱两支大军,甚至根本不用刻意拦截燕敕王赵炳麾下南疆大军的驰援太安城,因为根本来不及。

那么天下还姓赵吗?

他不那么认为。

他曹长卿不那么认为!

这个男人缓缓走出举风镇后,摘下行囊,取出两只棋盒。

且容我曹长卿,为你最后下局棋。







离阳京城南大门外,那条与城内御道相连接的宽阔官道之上,在两个时辰之前就已经空无一人。

满城等一人。

等一人攻城。

城上城下皆铁甲。

这一日京畿东西南北四军精锐全部列阵此地,面对那一袭青衣,仍是如临大敌。

有个缓缓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离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里路程的官路上,独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并没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东,盘膝而坐。

黑盒装白子,白盒装黑子。

他将这两盒从西楚棋待诏翻找出来的宫廷旧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张棋盘的距离,棋盒都已打开。

遥想当年,国师李密曾有醉后豪言:“天下有一石风流,我大楚独占八斗,他曹得意又独占八分!”

这般人物,如何能不风流得意?

他正襟危坐,双指并拢,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捻子却不起子,他只是笑望向对面,好似有人在与他对弈手谈。

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温柔,轻声道:“你执黑先行。”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刹那间风起云涌。

太安城高空异象横生。

随着那五个字从这名儒士嘴中说出,只见稍远处那只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划出一道空灵轨迹,轻轻落在那张无形棋盘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无理的起手。

但是更无理的景象在于只见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绚烂光柱,轰然坠地。

一座雄城如同生百年不遇的地震。

天地为之摇晃!

包括太安城武英殿在内的所有殿阁屋檐之上,无数瓦片顿时掀动起来。

青衫儒士双指拈起那枚晶莹剔透的白色棋子,眼中满是笑意,轻轻落在棋盘之上。

与此同时,第二道光柱如约而至。

太安城又是一晃。

城前离阳铁甲数万,竟然还是那一人临城之人先行攻城。

城头所有床子弩终于展开一轮齐射。

空中如有风雷声大震。

中年儒士全然视而不见。

第二枚黑子跳出棋盒,落在棋盘之上,落子生根后,安安静静,悬停不动。

城内,武英殿屋檐岔脊上的十全镇瓦装饰,仙人、龙凤、狻猊、狎鱼、獬豸、斗牛等等依次化为齑粉。

城外,威势雄壮如剑仙飞剑的近百根巨大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青衫儒士拈起第二枚白子,落子前柔声道:“我恨跻身儒圣太晚。我恨转入霸道太迟。”

他并拢双指重重落下,落在棋盘。

有铿锵声。

太安城出现第四次震动。

这一次最是动静剧烈。

成为许多城外骑卒的胯下战马,竟是四腿折断,当场跪在地上。

巍峨城头之上,终于有数人按捺不住,或御剑而下城头,或跃身扑杀而来,或长掠而至。

又有一双黑子白子先后落在棋盘上。

那袭青衫似乎不敢见对面“下棋人”,低头望向棋盘,“我曹长卿之风流,为你所见,方是风流。”

当第四颗白子灵动活泼地跳出棋盒缓缓落下,那出城数人距离他曹长卿已经不足三十步。

曹长卿拈起棋子,这一次不是由高到低落子,而是轻描淡写地横抹过去,微微倾斜落在了棋盘上。

有浩然气,一横而去。

那数名护卫京城的武道宗师全部如遭撞击,迅猛倒飞出去,直接砸入太安城城墙之中。

祥符三年春的春风里。

西楚棋待诏,落子太安城。

沉默许久,姜泥突然小心翼翼说道:“棋待诏叔叔算计过你,你不要生气。”

徐凤年摇头笑道:“我生不生气不重要,我只知道那位西楚霸王对这个天下很生气,所以要 拿太安城撒气。”

小泥人低下头,开始擦拭眼泪,抽泣道:“我不想棋待诏叔叔死。”

徐凤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轻轻说道:“春秋,真的结束了。”



我大楚曾有人用兵多多益善,势如破竹,七十二大小战役,无一败绩,心神往之。

我大楚有人诗文如百石之弓,千斤之弩,如苍生头顶悬挂满月,让后辈生出只许磕头不许说 话的念头,真是壮丽。

我大楚有人手谈若有神明附体,腕下棋子轻敲却如麾下猛将厮杀,气魄奇绝。

我大楚百姓,星河灿烂,曾有诸子寓言、高僧说法、真人讲道,人间何须羡慕天上。

春秋之中,风雨飘摇,有人抱头痛哭,有人檐下躲雨,有人借伞披蓑,唯我大楚绝不避雨, 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篱下活。

你生死都在这样的大楚,我也在,一直都在。



大楚儒圣曹长卿,他终于说出一句话,一句他整整二十年不曾说出口的话。

“这个天下说是你害大楚亡国,我曹长卿!不答应!”



在他这次一人临城之后,第一次拈子高高举起手臂,然后重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云霄翻滚,齐齐下落。

中原天空,低垂百丈。



曹长卿嘴角翘起,不理会轩辕青锋的扑杀而至,微微一笑,凝视着棋局,“大梦不觉,平生如何知。”

很久以后的江湖,在江湖几乎只有余地龙和苟有方两人而已的江湖,其实也有一场不为人知的十年之约。

每隔十年,她都会准时破关而出,独自坐在大雪坪缺月楼的楼顶,穿着紫衣,从桂花树下拎 出一坛十年龄的桂花酿,等一个人赴十年之约。

三次之后,第四次,那一天大雨磅礴,他没有找到她,她失约了,只有一坛搁在屋顶的桂花酿,任由雨水拍打。

窗外雨密风骤,紫衣女子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的女子已隐约有白,见不如不见。

她的裙摆打着一个小结,她脚边放着一把她珍藏了四十多年的雨伞,她趴在梳妆台上昏昏睡 去,似乎做了个美梦,她在笑。

有个上了年纪却不显老的老家伙,没有敲门就进了屋子,收起那把湿淋淋的油纸伞,站在门 口笑问道:“外头下着好大的雨,都要淹死好多鱼了,要不一起看看去?”

她睡了,没有醒。

……

太安城那边所有人都看到可谓荒诞的场景,那袭紫衣分明撞向了西楚曹长卿,而且分明已经一撞而过了,但是曹长卿却依旧坐在原地,而轩辕青锋却站在距离曹长卿南边十几丈外的原地,好似老僧入定。

曹长卿目不斜视,从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子轻柔,转头笑道:“该醒了。”

好似一梦四十年的轩辕青锋猛然间惊醒过来,背对着那位青衣大官子,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她没有转身,伸了个懒腰,双手抹过脸颊,笑道:“真是个好梦。”

曹长卿闻言微笑道:“那就好。”

就在轩辕青锋欲言又止犹豫要不要转身致谢的时候,曹长卿缓缓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已经有 九十多枚棋子的棋盘,微笑道:“我无妨,你们莫要学我就好。天大地大,那江南广陵有清风明月大江,那西北蓟凉有黄沙苍茫劲气,先看遍了再说生死。生死是人生头等大事,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不要随意决断,生不易死简单。而生死之间,又有缘来缘去,人活一世,总要活得比草木一秋更精彩一些。”

轩辕青锋点了点头,“我轩辕青锋在世一天,就会尽量让西楚遗民少死一人。”

曹长卿一笑置之。

轩辕青锋一掠而逝。

那场大梦的末尾,她明明知道自己没有醒来,或者说已经死去,却能看到那个拿着伞的混蛋 家 伙,孤零零站在门口,嘴唇微动说不出话来,很悲伤。

轩辕青锋突然仰天大笑道:“老王八蛋!”

这袭紫衣莫名其妙的突兀离去,没有耽误柳夷犹下令刑部供奉的出城杀敌。



城头上的兵部尚书柳夷犹双手按在城头,双手颤抖。

作为广陵道出身的寒士,他认得曹长卿,不在西楚,而是在西楚敌国的离阳,就在这座太安城。

但是在曹长卿与西楚女帝姜姒在祥符元年来到京城之前,在刑部衙门无人问津的柳夷犹只认识一个偶然相逢的远游儒士,认识那个每次偶尔入京都会请他喝一顿酒的外乡读书人,柳夷犹买不起宅子,只得在京城东南租赁一栋僻远的小院子,那些年每次在门庭冷落的家门口,见到那个含笑而立的中年人,柳夷犹都尤为惊喜和开心。

官场沉默寡言的柳夷犹喜欢跟这位言谈风雅的前辈书生牢骚,跟这位自己只知道姓氏的曹先生吐苦水,他醉后说过自己的座师是那位门生满天下的辅大人,明明自己是那一届的会试头名,殿试文章更是不输那次的一甲三名,最终却只有同进士,他觉得是辅张巨鹿故意轻视广陵士子,所以世人只知碧眼儿有学生殷茂春赵右龄元虢等人,从不知他柳夷犹,而张辅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他的门生,更别提视为得意弟子。

而那位曹先生一字不差听过他的应试文章后,笑言这般文章,与年轻时代的碧眼儿如出一辙,深谙议论忌高而散、宗旨忌空而远的精髓,是好文章,但正是如此,张辅才会让你跟他一般坐上多年的冷板凳,故而你柳夷犹切不可急躁。

在那之后,柳夷犹既有一半是释怀,也有一半是死心,安分守己,脚踏实地,埋头做他的刑部小官员。但是他彻底心灰意冷的是哪怕辅大人身败名裂之际,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登门拜访,只为师生之义而已,可那个辅大人不但闭门不见,而且让门房递话给他,“柳夷犹是谁,我张巨鹿有这样的弟子?记不得了。”

那个黄昏中,柳夷犹回到简陋的小院中,大醉酩酊。

但是。

但是等到那位辅死后,齐阳龙在他升为刑部侍郎后,找人给他送了一本寻常至极的经籍,只 说是从某人家中无意间翻到的东西。

柳夷犹现书中夹有两份已经泛黄的老旧考卷。

不过千字文章,竟有十六处总计五百余字的评语。

末尾是那句:“良材出广陵,亦可做栋梁,我当为国用心栽培,何时我死,何时大用。”

柳夷犹眼眶湿润,竭力睁大眼睛,站在城头,死死盯住那一袭青衫。

曹先生,我生于大楚,不敢忘本,所以我会在将来为所有西楚遗民在庙堂谋平安。

曹先生,我为张巨鹿学生,不敢忘恩,所以我今日不得不站在此处,与你为敌。

曹长卿突然转头望向这位在离阳官场平步青云的刑部尚书,微微一笑,眼神中只有欣慰。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为一国一姓壮烈死,不如为天下百姓苟且活。柳夷犹,你这个读书人,别学我曹长卿。

曹长卿重新正襟危坐,面对棋局,目不转睛。

寂然不动。

天地共鸣。

天人两忘。



太安城外,曹长卿身前,黑白棋盒,都是仅剩最后一枚棋子。

吴家剑冢吴见和东越剑池柴青山始终无法破开那一丈距离。

曹长卿始终泰然处之。

太安城始终一次又一次震动。

城外骑军已经没有一人能够骑在马背上,如何能够冲锋厮杀?

城外弓手已经手臂抽搐,箭囊无羽箭,又如何能够泼洒箭雨?

柴青山浑身浴血,哪怕那袭青衣根本没有刻意针对他一次次的出剑。

吴见的手心也已是血肉模糊可见白骨。

柴青山吐出一口血水,苦笑道:“先见过徐凤年迎接那一剑,又见过你曹长卿的不动如山, 这辈子也算差不多了。曹长卿,你要是此刻起身进城,我已拦不住,就不在这里挡路了。”

柴青山转身缓缓走回城门,身形伛偻,尽显老态。

原本站在曹长卿和城门之间的吴见让出道路,感叹道:“老夫虽然还有一剑之力,但挡肯定 是挡不住的,我吴家剑冢对中原也算仁至义尽,是时候袖手旁观了。毕竟留着最后一点气 力,以后说不定还有些用处。”

随着曹长卿不再落子。

天地间就变得寂静无声。

曹长卿笑望着对面。

最后那枚黑子终于跃出棋盒,好像执黑之人有些举棋不定,晃来晃去,就是不肯落下,或者 说是不知落在何处。

曹长卿身体微微前倾,一手双指拈子,另外那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棋盘某处,柔声 道:“不妨下在这里。”

那枚黑子果真落在那一处。

曹长卿放下那只拈子的手,笑而不言不语,好像认输了。

两百多枚黑白棋子,密密麻麻悬停在空中。

曹长卿闭上眼睛。

你赢了。

但我曹长卿也从不觉得自己输了。

这局棋,才是我曹长卿此生最得意。

曹长卿嘴角微微翘起,拈子的那只手臂,袖口猛然一挥。

那枚棋子从南到北,入城后沿着那条漫长的御道,笔直冲去,撞烂皇城大门,宫城大门,武 英殿大门。

直到撞烂了那张离阳历代皇帝坐过的龙椅,那枚棋子才化为齑粉。

曹长卿睁开眼睛,泪流满面,却无丝毫悲苦神色,向前缓缓伸出一只手。

直到此刻,鲜血才在瞬间浸透那一袭老旧青衫。

天地之间有一阵清风拂过。

吹散了血腥气,也吹散了风流。

曹长卿的五指开始消散,然后手臂,身躯。

黑白棋子也皆烟消云散。

最终太安城外再不见那一袭青衫。

世间再无曹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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